跑路了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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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好的破镜重圆梗，【虚构】的民国背景

渡江云

01

北都有种执拗的脾气，许是这城中的青砖绿瓦、飞檐斗拱强留下来的，还旺盛得很，再新派的人进来，都得被拧着脑袋惦念起旧时风物。

方锐一身极洋气的西式打扮，衬衫在舟车劳顿之后稍有些皱了，但衣领依然板正，斜纹薄哔叽的马甲遮住了微微汗湿的背，洋服裤子褶子锋利，皮鞋是在福州路东口那儿擦过的，至少上一刻还干净锃亮——他站这儿踌躇不前的时候一辆拉煤的大车从他面前吭哧吭哧地过去，给鞋扑了黑乎乎的一层煤灰。

他跺了跺脚，抖掉些许。身后卖炒肝的瓜皮帽小贩时不时就盯他一眼。这街上的长袍马褂们都把目光从他身上“不经意”地瞥过去。方锐没理会这些目光，他在这扇小木门前徘徊了好几圈，黑色皮包从左手交到右手又拿回来，才终于下定决心似的，往前走了两步。

但他刚把手抬起来，还没敲下去，门儿就自己开了，一个穿着袄裙的少女立在门口，看见他，面上带起一丝惊奇：“是你。”

清脆的女声引得周遭目光更加大胆地逗留，方锐诶了一声，说：“好久不见，沐姐姐。”

“进来说，”苏沐橙侧开身子让他进来，又回头把门插上，带着他进到客厅，“你从番禺回来了？什么时候的事？”

方锐左手把皮包放到桌上，右手飞快地解开马甲扣子，又整了整筋骨，这才露出些许疲态来。他抬起手，但裤子的背带限制了伸懒腰的动作，只好随意摇动了几下回答道：“才到不久。”

苏沐橙给他倒了杯水，瞧他这样，笑道：“你怎么穿成这样？”

“符合角色么，”方锐端起杯子咕噜噜地喝光，“给我憋的。这活儿下回还是换个人吧，我哪扮得来什么学者？”

苏沐橙闻言一愣，又惊讶地瞧他：“我还以为……原来是你啊？”

方锐嘿嘿一笑：“像么？”

“早知道是你，该安排人接应一下，”苏沐橙叹道，“这儿不是沪州，王家胡同也是北都城顶顶守旧的地方了，你这样怪打眼的。”

“打眼点好啊，我还怕没人知道呢。”方锐看了看四周，“你一个人啊？”

“是啊！”苏沐橙道，“怎么了？”

“没事儿，就你挺好，免得人多嘴杂。”方锐说着，打开皮包，把里头的东西倒出来。苏沐橙随意翻了翻，都是些法文诗稿、德文文章，看得人眼睛发晕，“你看得懂么？”

方锐忙着清空皮包，闻言不明所以：“什么？”

“这些啊。”苏沐橙指了指桌上。

“看得懂啊！”方锐一脸理所当然。

苏沐橙从底下抽出一本给他，问：“那这个写的什么？”

方锐拿起来，看了两眼，道：“哦，这个，这个是德国的……”

“康德的《纯粹理性批判》？”

“对！”方锐击掌。

苏沐橙：“其实这是叶修昨天忘在我这儿的小说《阴谋与爱情》。”

方锐：“……”

方锐：“他还看这个呢。”

“汪家的女公子推荐的，”苏沐橙耸耸肩，“他不看不好交差。”

方锐一边听她讲，一边把资料从夹层里取出来，捋了捋弯起的页角：“他倒是闲。”

苏沐橙敏锐地感到他语气中有那么一丝不对劲，可这情绪消失得极快，电光石火间就叫他自个儿压回去了，倒让苏沐橙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。下一秒，方锐堪称欢快地弹了弹纸页，道了句：“成了，沐姐姐你收好，这玩意儿我一路从番禺带回北都，多少次险象环生，可不容易。”

苏沐橙单知道有人会带东西过来，但不晓得人是谁、东西是什么，所以见到方锐的时候心里很是讶异：她还以为方锐是来北都找叶修的。不过现在看来方锐此行可能与之无甚干系。她想了想，又道：“叶修昨天回的北都。”

“哟，那咱俩还前后脚，”方锐道，“他住你这儿？”

“没有，住女子中学那边。”

方锐扣马甲扣子的手丝毫未停：“噢，以前那屋啊。”

苏沐橙终于知道不对劲在哪了：提到叶修，方锐的反应就更加冷淡一点。冷淡的程度很轻，但她还是凭借超然的直觉捕捉到了，并且认定这只是冰山一角。

“你跟叶修吵架啦？”

她这没头没尾的一句，打了方锐个措手不及。后者怔愣了好几秒，才扯出个笑容来：“我跟他吵什么架啊！”

苏沐橙当然知道他不会承认：“晚上我们要一起吃饭，女子中学旁边那家西餐店，你也来吧。”

方锐推脱道：“我刚放下行李就赶过来，租的房子还没来得及收拾……”

苏沐橙道：“你请一位阿姆收拾不就好了，堂堂方家大少爷，还要自己处理这些个杂事么？”

方锐急道：“我哪是什么少爷，方家都破败多少年了，唉，我实在累得很，你让我休息休息吧！”

“那就明天晚上。”苏沐橙拍板道，“我跟叶修讲，正好他说下午要回来取书——”

方锐捏了捏额头，实在不知如何说服这位前辈——对方也是好意，可她毕竟不知道发生过什么。他想着先避避再说，到时候随机应变，于是站起身来：“快到正午了，东西我安全带到，那——”

后半句话全叫敲门声盖了过去，方锐索性将皮包一提，直直朝屋外走去，边走边道：“你有客人来，我先走了。”

话音未落，木门吱呀一声，朝外转了小半圈，一对儿熟悉的脸分别落进彼此的眼里。

叶修摘下羊毛礼帽，诧异道：“你回北都了？”

 

太阳行至穹顶，照着门外人的脸，连皮肤上细浅的茸毛也被染得分明。方锐抿了嘴打量叶修，除了剃干净胡子、一丝胡茬也没留下的下巴外，刀削斧砍般的轮廓与记忆中别无二致。

他也是一袭洋服，料子是英国进口的呢绒，藏蓝色，夹杂着细细的金线，在阳光底下闪闪发亮。方锐低头看他把礼帽规整地挟在手里，趁机调整了表情。

叶修后退了两步，更正大光明地观察他，说：“我还没见过你穿洋服。”

方锐说：“任务需要。”

叶修点点头，视线落在他身后的苏沐橙身上，女孩的表情倒是雀跃很多。叶修目光柔和了些，道：“沐橙，我来拿书。”

“给。”苏沐橙把那本《阴谋与爱情》递给他。方锐夹在两人中间进退维谷，头一回有了路上被多次追杀也没产生过的悔意：他干嘛非要在金陵耽搁那么几天呢？若是早点入北都，哪会碰上这么个尴尬的场面。

而叶修对此置若罔闻，他接过书，道：“晚上我来接你。”

苏沐橙道：“明晚吧？方锐可以一起来。”

叶修呼吸轻了几不可闻的一拍。“行吧。” 他说，“你今晚有事？”后一句是对着方锐的。

方锐吐了口浊气，无奈道：“我刚到北都，太累了，回家休息一会儿。”

叶修紧接着问：“你现在住哪？”说罢，又侧身指了指门口的汽车，“我送你一程。”

方锐租的房子离这儿有些远，步行太浪费时间，他本身也是要叫个黄包车回去的。但若是直接拒绝了叶修，转头又乘车走掉，未免有些太过冷漠：他们的确没吵过架，更无深仇大恨。在他犹豫的时候，叶修已经走到车前帮他拉开了门，很绅士地做了个请的动作。方锐骑虎难下，只好坐进车里。

叶修上了驾驶位，发动车子。方锐也没问他司机哪去了。苏沐橙这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。

“瓷器厂。”方锐道。

 

他们开出胡同，上了大道，路上有几个学生打扮的少年大喇喇地横穿马路，叶修踩了脚刹车，偏头说：“你挑的那地方还挺文化人。”

“演戏演到底么。”

“别说，”叶修笑道，“这身衣服很适合你。”

方锐不接茬，反问他：“你回北都作甚？”

“老爷子召唤，”车子慢悠悠地拐弯，叶修说，“实在跑不掉。”

“汪家小姐？”

叶修奇道：“你怎么什么都知道？”

“啧，好说也是搞情报工作的。”

“沐橙告诉你的吧？”叶修说，“关于《阴谋与爱情》？”

“不，”方锐一本正经，“我们聊的是《纯粹理性批判》。”

“你什么时候学了德语？”

“刚刚。”

叶修哈哈大笑：“一年没见，你倒是一点都没变。”

比起方锐的紧绷，叶修显得从容不少：提到分手南北的这一年，他语气依然波澜不惊。这也难怪，他向来是风轻云淡的，眼界也高，除却家国大事，旁的很难让他真正动容。

“你也没有。”方锐说着，望向窗外。北都的秋天是难得的干净澄澈，梧桐叶灿烂晃眼，路上行走的多是长袍的中国人，少见金发碧眼的洋人和黑军装的假洋鬼子，与番禺是全然不同的景致。

方才入城时，方锐被沉甸甸的任务牵挂着，北都的秘法短暂失去了效力，这时却全数奉还。他无可避免地惦念起在北都的日子，女子中学附近的二层小楼、深夜熏黄的灯火、柔软的床榻、听不懂的诗歌和尝在口中的汗水。

这惦念过于深厚，压得人喘不过气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