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叶方] 渡江云 0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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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3

“我是用叶秋的身份回来的。”

方锐原本在副驾对着怀表的反光面整理领带,闻言差点把表砸脚上:“什么?”

“别在那搔首弄姿了,”叶修说,“家庭聚会紧张什么。”

“我去,好歹也是见长辈——我不是说这个。”

“现在叶秋人在沪州。”

“嗯?那么说,那个跟江——”

“嘘。”

柔软的唇瓣猝不及防撞上微凉的手指,肌肤一瞬间擦出刺人的闪电,噼里啪啦从嘴唇过到脑子里,差点烧焦脆弱的神经。方锐惊得往后缩了好几寸——如果不是在车上他都能跳起来。他反应强烈,叶修却跟没看见似的收回手指,重新握好方向盘。

方锐看向他,紧绷的下颌慢慢放松下来,牙齿却紧紧咬合,声音从齿缝中喷出,像只惊魂未定的羚羊:“你倒是好好开车。”

“提醒你一下而已,”叶修淡淡道,“隔墙有耳。”

“我知道,”方锐说,“娘希匹的……叶秋不是没——?”他眼角上吊,黑黢黢的一轮朝叶修的方向抬起,很是灵动。

叶修笑了笑:“他以为自己在谈生意。”

“生意?”

“叶家跟他们有合作。”

方锐满脸不信:“可他凭什么帮你?”

“我替他挡婚,他高兴还来不及,”叶修道,“再说了,在二老手底下憋那么久,能有个透风的机会他不会拒绝的。”

方锐低声骂了一句什么,叶修没听清,然后他整个人砸上靠背:“……你们真能闹腾。”

叶修耸耸肩:“组织一定要插手北都的事,我也没办法,只能把他换出来。”

方锐砸吧砸吧嘴,不再问了。做他们这行的,都明白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,有些事情知道多了,只怕是有命听,没命琢磨。

叶公馆很快到了。叶修停稳车,在早等在门外的男仆拉开车门前匆忙道:“知道了就别说漏嘴了。”

方锐挑眉。下一秒他这边的车门已经被拉开,年岁不大的小男仆没见过他,大着胆子瞧了瞧,见方锐笑吟吟地看他,才慌忙低头弓腰,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:“表少爷,请。”

 

方锐和叶修并肩进屋,后者神态自若,前者却有几分恍惚:他不是个念旧的人,但在北都这一遭已经快透支完他这辈子的“怀念”情绪。

算起来,他离开这里的时间倒是比住的时间长了,记忆却鲜明如初。叶宅的布局摆设都没太变动,方锐目光扫过,轻而易举就能辨认出堂厅的博古架上摆着的几个瓷瓶子,那架子上空了一格,是儿时他与叶修打闹碰翻的,还妄图把责任推到叶秋头上,结果三个人都叫叶夫人一顿好骂。

他神情温柔了两分。这时候叶夫人从楼上下来,他俩听见声,抬头笑道:

“妈。”

“姑妈。”

 

叶夫人姓方,闺名素云。方素云认识叶老爷那会儿,方家还未见颓势,直到叶修叶秋六岁那年新总统上台,文人郭叫军阀田赶回了南方老家,而方家家主看错了形势站错了队,才急速衰败下来,之后一蹶不振,拖了几年也没见起色,最后偌大一个家族分崩离析。

好在方老爷子为了后路,没拖亲家下水共存亡,只将族里几个没了大人的娃娃按关系亲疏,分别托付给了方家外嫁的女孩,而落在方素云手里的,就是方锐。

方锐管方素云叫“姑妈”,是方素云四弟的孩子。她那弟弟是方家顶不成器的一个,以前是游手好闲靠几个兄弟姐妹养着,事发后方家败落了就直接跑了个没影儿,十几年也没听见过消息,而弟媳妇原有旧疾在身,见自己丈夫撇下她逃了家,气急攻心,竟药石罔医,没两天便撒手人寰。

方家本是多事之秋,这么大的事儿在那时候居然也似一朵小小水花,淹没在压垮整个家族的汹涌洪流之中。只有方素云因为颇喜欢这个打小就鬼精灵的侄子,便将他接到叶家,当亲儿子似的照管。

那年叶氏双胞胎九岁,方锐五岁。

他在叶家念完小学。方素云本想叫他和叶家孩子一般留在北平,无奈那段时间政局风云再起,军阀田又叫军阀王踹下了台,两派神仙打架殃及池鱼,弄得北都城鸡犬不宁,又撞上新文学运动,政府和学生关系剑拔弩张。她怕本就不安分的侄子跟去搞什么游行示威,索性送到金陵,托了金陵中学的校长照看。

六年后,方锐以极优秀的成绩毕业。他不愿放弃学业,便给方素云报备了一声,坐船去了港岛。

——这是明面上的说法。

 

“来,吃菜。”

“谢谢姑妈。”方锐冲方素云一笑,埋头扒饭。

说是家宴,其实只有三个人:叶老爷见过他俩后象征性地吃了两口就匆忙出门了,说是中央银行北都支行的行长有要事相商。邓行长年纪不大,却搂着王总统的钱袋子,和财政部的许部长共同撑起新政府的财务运转,是个万万得罪不起的人物。纵使叶老爷在北都树大根深也不愿与他交恶。

没了严肃的叶老爷,饭桌上的气氛倒是轻松许多,叶方两人也不拿外头的事来烦方素云,只与她闲话些家常,自在松快。

“锐儿在港岛念书应该习惯了吧,”方素云道,“算起来都要毕业了。”

“对,还有大半年。”

“读完书考虑回家里来么?”

方锐手中筷子顿了顿:“我想先去沪州试试。”

方素云点头:“年轻人都想闯一闯,我理解。不过若是觉得累了,家里永远等你。”

“嗯。”方锐抿嘴应了一声。叶修插话道:“妈,您怎么不放我出门闯?”

方素云柳眉轻竖,瞪他一眼:“锐哥儿几岁你几岁?二十五六的人了,连个家都没成,你说说你在干什么?叫你跟湘笙多处处你还不情不愿的……”

叶修登时没了声儿,任方素云絮絮数落,半晌才冒出一句:“总比我哥强吧。”

话音刚落,方锐手中的筷子就磕在了菜碟上,“当”的一声。

方素云没在意,悻悻道:“你哥……”

“姑妈,”方锐说,“我见过一次叶……修表哥。”

叶修一怔,偏头看他,眉毛微挑,眼神锋利,似是在说“你又想搞什么花样”。方锐没搭理他,自顾自道:“他来学校看过我一回,给我带了些北方点心和两套衣裳,我看是庆荣堂的手艺。”

庆荣堂是北都顶有名的成衣店。

“这么说来,他回过北都?”方素云眼睛一亮,随即又黯淡下来,“都到北都了也不愿回家看看么,也不知这些年他过得如何……”

方锐安慰道:“姑妈您别担心,我看他过得也算滋润。”

“你可问过他何时回家?”

“说是再过一两年,”方锐道,“他如今在外似有经营,许是打算靠自己衣锦还乡罢!”

方素云这才将心略略放下去了些。叶修听了他一顿胡说八道,心中无语,面上却配合着摆出感慨模样来,陪娘亲唏嘘了一番。在旁边丫头眼里,气氛倒也其乐融融。

 

饭后,几个阔太太约方素云打牌九,她便换了簇新的旗袍,外披一件月牙白的绸衣,手中是珍珠攒的玲珑手包,在儿子和侄子的夸赞声中风姿绰约地出了门。

方锐的卧房和叶修的一样空置许久,屋内家具、摆设乃至床单被套都是一早新准备的,还需要再透透风才能住人,他便跟叶修一道进了叶秋的房间。身后两个丫头跟到门口,一个乖乖在一旁等着,另一个犹豫了半秒,咬牙往前走了两步,叫住了方锐:“表少爷。”

方锐原本低头在那儿看低矮书架上乱七八糟塞满的杂志报纸,闻言收回视线,道:“什么事?”

“我……我叫秋月,”那丫头手紧紧绞着对襟布褂的下摆,“夫人叫我来服侍您……”

方锐原本想说我用不着服侍,回首瞧见杂乱的书桌,话到舌尖就转了个弯,变成:“那这段时间辛苦你了,秋月。”

秋月两颊飞红,连道不敢。方锐又与她说:“我和你们二少爷有事要谈,你们先去歇会儿吧。”她才诺诺应是,拧腰退出房外,仔细把门关好。

叶修看完全过程,笑他:“表弟好艳福。”

方锐摇头晃脑:“别了,最难消受美人恩,我还是少回来住的好。”

“那妈得不开心了,”叶修道,“你好容易回来一趟,她必是不愿放你走的。”

方锐也明白这个理,叹了口气:“碰见你真没好事。回头还得把租的房子退了,行李带过来——只是家里多少不方便。”屋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盯着,他不好活动。

“我倒有个法子。”叶修道。

“什么?”

“我有一半时间住女子中学那边,你需要的话可以过来。”

方锐愣住,没说话。

叶修补充道:“住也可以。”

住也可以。方锐有点想笑,他第一遭到那幢小楼去还需要别人点头。

“钥匙你还留着么?”

“扔了。”方锐轻描淡写道。

叶修沉默了片刻,道:“那再去配一把,我去找李叔。”

方锐一抱拳:“有劳了。”

叶修冲他松松散散的拳头拍了一巴掌,转身走了。

他演叶秋演得卖力,过去那温吞的形姿也改了,走得袍袖带风,后颈端正又脊背笔挺,自带出一段风流倜傥来,直叫走廊上两个丫头目眩神迷。方锐目送他离去,回首眸光落回书桌上,一本眼熟的德文小说被搁在角落,书页微卷,露出一小片褐色的尖角。

方锐轻轻将它抽出一截,那笔娟秀小楷跃入眼帘。




(思考了半天还是觉得修表哥叫起来比较带感,请一定断句成修·表哥,而不是修表·哥……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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